《红楼梦》当中有不少诗学理论,这些诗论正是曹雪芹诗学思想的体现。由于受到小说结构和情节的限制,《红楼梦》中的诗论大多都是散见于全书各处,只有在香菱学诗这一节当中才有机会集中表述出来。

在小说第四十八回的文段当中,曹雪芹借黛玉、香菱等人之口,集中阐释了如何学习诗歌、如何解读诗歌的问题。下面我们就结合文本具体的分析一下。

如何学习诗歌

一、学谁的诗好?

《红楼梦》第四十八回,香菱拜黛玉为师,学习如何作诗。书中有一段二人的对话,是这样的:

香菱道:“我只爱陆放翁的‘重帘不卷留香久,古砚微凹聚墨多’,说的真切有趣。”黛玉道:“断不可看这样的诗。你们因不知诗,所以见了这浅近的就爱,一入了这个格局,再学不出来的。你只听我说,你若真心要学,我这里有《王摩诘全集》,你且把他的五言律一百首细心揣摩透熟了,然后再读一百二十首老杜的七言律,次之再李青莲的七言绝句读一二百首。肚子里先有了这三个人做了底子,然后再把陶渊明、应、刘、谢、阮、庾、鲍等人的一看,你又是这样一个极聪明伶俐的人,不用一年工夫,不愁不是诗翁了。”香菱听了,笑道:“既这样,好姑娘,你就把这书给我拿出来,我带回去夜里念几首也是好的。”黛玉听说,便命紫鹃将王右丞的五言律拿来,递与香菱道:“你只看有红圈的,都是我选的,有一首念一首。不明白的问你姑娘,或者遇见我,我讲与你就是了。”香菱拿了诗,回至蘅芜院中,诸事不管,只向灯下一首一首的读起来。宝钗连催他数次睡觉,他也不睡。宝钗见他这般苦心,只得随他去了。

那么,刚刚入门学习诗歌创作,应该阅读、借鉴什么人的作品呢?黛玉说了,王维、杜甫、李白的诗,先每人读上一两百首,再去读陶渊明等其他人的诗。这样用心揣摩,不上一年,担保香菱成为诗翁。

我们研究一下黛玉推荐给香菱的王摩诘、杜工部、李青莲这三位诗人,就会发现,黛玉叫香菱学他们的诗是经过认真考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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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三位诗人,其实恰好代表了三种不同的学派:释、儒、道三家。

王维,一向被称为“诗佛”,是“释”的代表。王维的诗集大部分都是他后期的作品。而他后期的诗作主要写山水田园和自己的闲情逸致的生活,诗中处处透着“禅意”,富有禅味,渗透着佛家虚无冷寂的情调。

他的诗给人一种清新淡雅、幽静闲适的美感。王维善于捕捉生活中的情趣,能够细致入微的刻画出自然事物的动态。他的禅味诗自有一种独特的意境和情趣,极具感染力。

再说说“老杜”,这是文中林妹妹对杜工部的称呼。杜甫是伟大的,他的诗作是与民生息息相关的,他把自己的一生都写进了诗里。从开元到天宝,再到后来的大唐中兴,林林总总几十年,个人生活,国家社会,但凡与杜甫有关的事情都被他写进了诗歌当中。这大概也是他被称作“诗史”的原因。

杜甫诗我国古代最伟大的现实主义诗人,他的诗歌在反映社会现实和人民生活的广度和深度上面都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他把很多具有社会意义的主题带入到了诗歌创作当中,并且使诗歌的思想性与艺术性达到了完美的统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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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甫家里一贯秉承“奉儒守官”、“立功立言”的家风,这种家庭文化氛围对杜甫的影响是深刻的。他的一生都是遵循儒家的行事准则,这种观念自然也体现在他的诗作当中。

另外,杜甫诗除了具有高度的思想性,也有极高的艺术性。他在总结前人的经验基础上,博采众家之长,形成了自己独特的诗风,影响了后世无数的诗人和不同的诗歌流派。

最后,我们再来看看林妹妹让香菱学习的李青莲。李白在我国文学史上有着崇高的地位,他继承并发扬了我国古代积极浪漫主义的诗歌传统,开拓了诗歌的境界,丰富了诗歌的艺术技巧。

李白的诗歌当中有着浓厚的道家思想,庄子的那种遗世独立、追求自由、蔑视世间一切的思想在他的诗歌当中表现的淋漓尽致。

黛玉叫香菱先学习王维、杜甫、李白的诗,然后在学习陶渊明、谢灵运等人的诗歌,是给她指定了一个高起点,这是一个合理、高明的建议。

严羽《沧浪诗话·诗辩》有言:“夫学诗者以识为主:入门须正,立志须高”。李白、杜甫、王维的诗歌是我国古典诗歌当中的熠熠闪光的珍珠,都是“诗家正宗”。黛玉的眼光果然好。

二、体裁问题

严羽《沧浪诗话·诗法》中说:“律诗难于古诗,绝句难于八句,七言律诗难于五言律诗,五言绝句难于七言绝句”。

黛玉教香菱学诗,让她先看五律,然后看七律,再看七绝,这是一个由易到难的过程。黛玉深谙作诗之道,她让香菱读名家的诗,就让她按照由易到难的次序来读。

也许,有人会说,绝句字数少,怎么会不好做呢?书里面的贾环、贾兰、宝琴、黛玉也做过绝句啊?是的,如果只是浅显的作品,那么当然是字数少的容易做了。可是,绝句属于易作而难工的,入手容易,做好了难。所以,黛玉不提倡初学诗歌创作的香菱做绝句。你看,《红楼梦》里面这几位“诗家”的绝句和别的体裁的诗比起来,不如别的体裁的诗作水平高吧?就是小说中诗词造诣极高的黛玉做起绝句来也不如她做别的体裁的诗歌更加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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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何解读诗歌呢?

曹雪芹提倡通过感悟、想象来领会诗意,强调直觉感受,不提倡理性分析。

曹雪芹通过《红楼梦》里面的香菱之口,阐述了自己对诗歌解读的想法和理论。在小说当中香菱和黛玉说话儿,谈到自己读王维诗的感受。聪颖的香菱用自己的切身感受来解读王维的《塞上》,她联想到了自己上京城来的时候遇见的景致,对诗的意境有了更深的体会。

香菱笑道:“我看他《塞上》一首,内一联云:‘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想来烟如何直?日自然是圆的,这‘直’字似无理,‘圆’字似太俗。合上书一想,倒象是见了这景的。要说再找两个字换这两个,竟再找不出两个字来。再还有:‘日落江湖白,潮来天地青。’这‘白’‘青’两个字,也似无理,想来必得这两个字才形容的尽,念在嘴里,倒象有几千斤重的一个橄榄似的。还有‘渡头馀落日,墟里上孤烟’,这‘馀’字合‘上’字,难为他怎么想来!我们那年上京来,那日下晚便挽住船,岸上又没有人,只有几棵树。远远的几家人家作晚饭,那个烟竟是青碧连云。谁知我昨儿晚上看了这两句,倒象我又到了那个地方去了。”

香菱认为:诗的好处有口里说不出来的意思,想去却是逼真的。有似乎无理的,想去竟是有理有情的。

“想去却是逼真的”、“想去竟是有理有情的”,这两句话明明白白的指出了香菱解读诗歌靠的是想象和感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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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菱口中“说不出来的意思”正是诗歌所蕴含的意境。香菱虽然不懂得什么诗歌理论,但是她却恰恰掌握了诗歌鉴赏的精髓。她不是从规矩、格律等”理论“方面去解读诗歌,而是靠感悟去领略我国传统诗歌朦胧、含蓄的意境美。香菱的”解诗“,强调的是读者的直觉感受,不是干巴巴、冷冰冰的理论分析。

“有似乎无理的,想去竟是有理有情的”,是说有的诗乍一看不合常理,但是把自己置身于诗人创作诗歌时的那个具体的时空当中,用心去感悟,就会发现诗人那样写是“合情合理”的。因为那个“无理”恰恰是诗人当时“合理”的感受。就像前面香菱说的王维诗中的“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初读时香菱觉得不合常理,但是,当香菱合上书冥想的时候,突然领悟了这句诗的妙处。

所以,香菱的”解诗大法“就是通过想象、感悟来领会诗的意境,提倡的是作为读者的直观感受,并不提倡对诗歌进行“分尸”一般的理论分析。当然了,香菱的想法就是曹雪芹的理论,他不过是借书中人物说出自己的想法罢了。

我们知道,曹雪芹的诗歌理论是散见于《红楼梦》各个章节之中的。只有在“香菱学诗”这一节文字当中,曹雪芹诗学理论当中的学诗法和解诗法才得以集中体现,这刚好为我们研究、学习曹雪芹的诗学观提供了重要依据。